初入碩士班時,因為「為」這個字符,結了兩段緣份。


記得是開學第一週,我剛離開旁聽的哲學系「世界觀哲學」課堂,跨過初冬已經昏暗的大街,走向漢學系「老子研讀」的教室;一邊反省自己甫通過的所謂德語檢定 C1程度,能夠使多少心裡看見的事物,藉由召集詞彙、組奘,以及在刻意拖延所製造的無意義瞬間中,對每個句子重心的些微配置——最後一個非必要的考慮,至今仍常使我若不讀稿便結巴——,盤旋,觸地,成為在集會中突然現前的客人;使之現前,猶如德語詞 vor-stellen 的字面意思。


我心裡想的其實是安傑利柯修士所繪的《聖告圖》。甚於畫作的真正主題,我更喜愛那仍然粗淺的立體技巧構築的庭院,庭院中一點一點介於純粹顏料與示意自然的花草。天使才剛收攏強壯的雙翅,彷彿降落,但更像是一陣溫熱的旋風突然在半開放的斗室中成形;天使側轉身體,向應該稍微驚慌的聖母——但畫面中,她更像無動於衷的演員投身於角色——張開他的口;訊息:畫師以金色細筆勾勒一列在氣流中載浮載沈的文字,彷彿天使就只是文字的密集、文字的身體,他若抵達遠離自身的稀薄處,便只是可識讀的句子。


在「老子研讀」的第一課,我首先注意到德國同學很喜歡詢問某事某物在此作者的思路中是「正面應鼓勵持有之物」,或「負面應鼓勵捨棄之物」。儘管不甚樂意,老師仍然讓一長串事物經歷同學的這番檢驗:道作為道路、道作為言說、道作為習練、言詞、水、初始、善、知覺⋯⋯。


當這把鍘刀來到「為」這個詞彙時,同學們陷入討論涉及密契論系統時必定需要謹慎處理的難題:湧現並且暴食一切的靈知、人作為個體的知覺,與使人不得不成為個體且在世界有所佔據的肉身。表面看來,老子應當認為「無為」好於「有為」,但當道作為道路或習練時,人必須有所為,至少是使自己在這路上有所行走。


我提問:「如果這個字允許其他解讀?例如根據字源,它是一隻手牽著一隻大象。這大象表示任何潛在可被顯題化的事物,這隻手代表人的介入。這介入在此並非無中生有的創造,或做成某個事件並讓它成為時間。手與大象間的關係是引導( leiten ),更像是對於事物位置的配置;假設那個時代有些許相當於今日所謂組態( Kon-figuration )的概念⋯⋯。似乎有,我們之後可以讀一下關於天下作為一器的段落。那麼無為只表示著,從手回到象,回到事物或靜或動的自作之中。」我又打開手機,展示這個符號的早期形象,並粗略想像一個書寫者與抄寫者面對這個符號的可能經驗。
 

這相當於王夫之所捕捉到的:「在世界內有開端,它被世界視為自己的母親。」這開端是世界之物,但世界更樂意假裝它不屬於自己、不源於己,為了成為反身的子嗣。但我一邊說著,一邊想的卻是 Simone Weil 與閱讀她作品的那個雨季、新柏拉圖主義者渴望的宇宙性言說與修飾詞彙之口,與諾斯替主義者僭越真理的第二物主,所謂僅僅召集事物而無力創造事物的掌權者。


課後,有兩位同學與我攀談。第一位同學向我推薦,「在日本系⋯⋯;你或許不知道,就在穿過英國公園後的那裡,有位老師開設了梵漢對讀《金剛經》與其餘般若文獻的研讀課,你或許會有興趣。」這位同學一週後便受聘去中國教授《吠陀》,此後不再見面。而他提及的老師,則在兩年後成為我的博士班導師。


第二位同學問我是否樂意與他語言交換,他正在著手翻譯一份內丹文獻。此後我們週週見面,至今已經要四年了。


有時我會說:「我從我的白日之書( Tagebuch )中又帶來了幾張葉片( Blätter )。」意思是,作為搜集個人詞彙以及馴服詞彙的德語練習,我又自己翻譯了一些習作,試著觀察這些與我親近的事物如何在德語中現形。他時常一邊修改這些我謊稱「來自日記的紙」(我從來沒有耐心寫日記),一邊說這些句子非常幽默;這些幽默實則來自詞彙的違心之舉,當我試著說:「需要的陰影也在口袋裡」、「我不會駕駛任何隆隆作響的交通工具,但過馬路時背誦源於火的句子」。


「『享受。⋯⋯,或合法的報導。或資訊』。你很幽默,故意省略兩個動詞;它們當然只能是第一句的享受,但我們都知道,資訊是不能被享受的。」但我心裡想著德里羅《墜落的人》;一行行資訊經過那個人的眼睛,復述與預言那個人的所有時刻。資訊展開,成為時間。資訊是身體裡逐漸展開的身體( In-formation )。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youshengtzo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