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崎雲《諸天的眼淚》

 

「譬如一個世界的諸星體都依循著那世界中心處的大山運行,種種知覺也這樣依循著收納它們的那處,作用著。
收納它們的那處,即是那被它們以緻密而厚實的方式所裝飾著,因此無入口可得之真理的居處;這居處本身卻透明,且不具有可被感知的特徵。」

《密嚴經》(T16, no. 682, p. 776a28)

  

在印度西北方的摩訶拉什特拉邦,有座獻給濕婆的神廟;這面向西方的神廟以濕婆所居、位於世界中心的大雪山凱拉薩( Kailāsa )為名,呈現濕婆諸多源於南方教派、對於八世紀北印度心靈仍屬陌生的形象:遙望神廟時,如一飛翔馬車的大殿之頂處,是陷入沈思的瑜伽自在相( yogeśvara );若進入黝黯如處山腹之內的大殿,天花板上則是那在毀滅的舞蹈中垂眼看向自身指趾最末梢之任一屈曲的舞王相( naṭarāja )。

 

若依循信徒參拜的路徑,繞過神廟大門以賢瓶為己灌頂,所以能普遍施福的吉祥天女裸身像後,參拜者將置身於一個上方以及東、西兩側皆被石壁封閉的空間。東面,亦即指向大殿與奧室( garbha-gṛha )的石壁上,是此神廟最精緻的浮雕:濕婆身披半透明輕綃,瓔珞飾頸,高高盤為峰形的紺青長髮戴著天冠;閉目,盤坐,一穩固的三角形,崔巍,瑜伽自在。八位持世天神從遠景遙遙趕來;祂們必須將濕婆從冥思的悅樂中喚醒,否則世界便將消隱為無差別的空虛。此像的對面則是濕婆的怖惡相——陪臚( Bhairava ):十臂,持刀與斧,以及一滿溢鮮血的缽,含勁不吐的身軀超出了浮雕的上下框架。一個熟悉教理的信徒將在這個空間中想起,自己正置身於同一實體的兩個面向之間;看見( darśana ),並且因此受彼環伺、受彼封閉。

 

從大門至最深處供奉濕婆之莖( liṅga )的奧室,神廟的每一室、每一窗、每一偽裝為孤立的微縮城池的石柱、壁上華鬘與珠網、室外的一對石象與石幢,乃至環繞神廟的浮雕迴廊,皆源自對一巨大玄武岩的挖鑿:從上至下,從外推進內裡。這座高約三十公尺的建築可被視為一件由諸多雕刻構成的單一雕刻。根據研究,這挖鑿佔據了無數匠師三個世紀的生命。這龐大的雕刻至今卻仍在邊沿留下些許未盡之處;在此,作品與原料向彼此過渡。

 

在這仍然不足以使作品完整的三百年中,連接大殿與南側迴廊的石橋斷裂。裸露的空間促使匠師在大殿南側外壁鑿了一個小龕;這裡是一個形上學的暈眩,一個在一龐然結構裡再現結構整體的微小局部:「濕婆恩庇羅波那」( Rāvaṇa-anugraha )。根據神話,十首羅剎王羅波那偶然經過世界的中心時,忽然意欲惱亂居住於大雪山的諸神;於是他進入山腹,以他所有的手撐持大雪山,搖撼,驚動了濕婆的配偶雪山神女,使她中斷與濕婆的長久交合。濕婆於是從榻上起身,以足趾按地,如此便鎮壓了羅波那數個千年。在這些千年的每一刻裡,羅波那不懈地創作歌詠,讚美濕婆。他的勞務終於使濕婆歡喜,釋放羅波那,並贈與自身的一莖作為無敵的利劍。在凱拉薩神廟的這個龕室,羅波那如蜘蛛的多臂大都已經斷裂,但仍可清晰看見他以左側最下之手碰觸臀後的大地,施力,欲使蹲踞的身體上升;已經失去的手都曾緊緊抵著凱拉薩鐘形的內壁,某個瞬間曾經有暴力,曾經震動;已經被壓制。他的十張面孔中,未風化的或者憤怒,或者歡悅,或者怖懼;如是,他將在山腹之內歌詠千年。凱拉薩之上唯有不可思議的靜謐:濕婆與其配偶共處床榻;雪山神女委身於濕婆的背脊,濕婆倚著床柱,雙脛交叉,左足觸地。

 

恩庇:anugraha,字面意思是隨彼蜿蜒地掌握;這個詞彙也出現在《金剛經》中,須菩提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鳩摩羅什將之翻譯為「護念」,但玄奘的譯本或許更精準地傳達了這個概念:「攝受」,某人已經給出自己的局部,對方也便就此成為此人可運動的肢節。

 

這龕室,以及這座它所指涉的神廟,揭示了一種三元關係:憤怒的歡悅的怖懼的意志、世界、世界的面容。也可以理解為:神話的言說、現象、現象的(非)人性。羅波那言說數個千年,使世界取得一個面容,俯身向他、掌握他;工匠挖鑿三個世紀,他們未盡的作品仍在某些邊沿向原料過渡。此間存在神話與現實間的差異。

 

如果有天,一個人一切有心的言說聚集,挾帶無心的話語與聲音,迴旋;如果這人由此看見他的言說,受彼環伺、受彼封閉:一具獸行的屍體、補怛洛迦、傾聽者。也可以理解為:詩、環繞一人的環境、詩。

 

一切超越性的異域、洞中世界、結晶天球的每一殼層,皆有賴於翻譯:異語言、鸞筆在沙上的書寫、宗教導師的口頭承諾。一切在譯文中所欲望領域的湧現,有賴於譯文對目標語言的壓迫:詞語被迫互相結合,被迫退行回到它們初生之時幾近於無的意義,被迫說出它們從未夢想說出的話。有賴於譯本對原初文本的揚棄、背叛,與阻離:譯文中領域可拆卸的每一無機局部,將領域已經湧現的消息傳向語言整體;領域就此隱沒,卻潛藏於整個語言。

 

某個人坐著,眼簾半啟,同時看著他一生不能揚棄的內側與外側,存思:持存一個思維,受到一個思維持存,希望一個思維展示暴力,搖撼:

 

香炷如鐵樹焚過而有銀鱗
漸次展開,暖而又冷的一生
重現一個又一個下午
虛浮的冥想時光,火星
不斷逼近,帶來亮紅色的光環
捆仙索,風火輪,乾坤圈
或其實是尚未周延的思緒
驟降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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