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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某專頁重讀周夢蝶詩,想到上學期禪宗公案課後,我終於能稍微捕捉到在「禪宗或玄學文本的韻體化、詩體裁化,乃至付諸表演形式」的主題上,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
 
有位同學花了許多時間,討論如果他是公案能劇的製作人,將如何進行場面調度。他選擇〈世尊拈花〉與〈達摩安心〉兩則公案為例。
 
〈世尊拈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公案,也是禪宗為自身傳統編寫的起源神話。故事是釋迦牟尼佛在靈鷲山上眾弟子的集會前,無故拈起一朵花;在這當下,大眾中只有迦葉微笑,彷彿有所回應。於是釋迦牟尼佛說:「我這裡有個幾乎不可觀見、不可思議的途徑(微妙法門),通往『一個觀察世界的準則,從其中能生出種種益事』(正法眼藏)、通往『沒有核心、沒有表徵、沒有意向之不可思議的心』(涅槃妙心),以及通往『實在真正的表徵,即無表徵』(實相無相);我不為這途徑有所說明、有所解釋,只是在我已傳授教導的教理之外,將之另外地傳遞下去(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並且現在已傳遞給迦葉,並委託他在將來繼續傳遞。」是為禪宗神話性的起源。
 
同學說,他將在口白之後——按照傳統,能劇會在舞者開始活動前,便以特殊的唱腔說完整個故事的始末;所以能劇經常關係於戰爭留下的鬼魂,或者演員宛如故事盡頭再度集會的鬼魂——讓扮演釋迦牟尼佛的舞者首先被聚光燈照亮,然後這舞者以某種手勢現出一枝草花。然後第二道聚光燈被點亮,照向飾演迦葉的舞者;他在面對釋迦牟尼的隊伍中,剛剛站起來,便開始以能劇特殊的體態旋轉。同學並且將設置一個攝影機捕捉迦葉旋轉中的臉,以及臉上微細變化中的表情;將之放大投影於舞台之後,作為整體的佈景與照明。
 
我聽著這些說明,一方面覺得有趣,一方面卻不禁失笑;因為我發現自己找不到理由,在另一種體裁中逐字逐句地重新展示一則公案。這是禪宗作為一個在師徒溝通中逐漸穩固為傳統後,必定得處理的課題;亦即這傳統紀錄並確定每個試圖著手「開悟」主題的途徑之形式,因而抵達一種可稱為檔案陳列(Aus-stellung)的狀態。在其中,每個被嘗試過的途徑被以某種——或多於一種——觀察的角度擷取為完成的形式,而這傳統將每個形式以共時性的關係一個挨著一個陳放;這傳統將在其活動的狀態中,亦即如果它還想繼續在時間中有所展延持存,反而拒絕這些在它內部已經完成的形式;因為這些形式中包含著某種非必然性,猶如我們在檔案陳列室裡除了能知道事件已經如何在某個觀點中發生,也經常進入假設性的維度,亦即事件如何可以不如此發生;不如此發生,但某個實體——我,他人,或者一個傳統——仍將因為是個實體,必然地將在時間中展延持存;它藉由拒絕自身的檔案而現身。這是禪宗起源神話在「不立文字」以及「傳遞」這兩個條件中,已經予以主題化的弔詭。
 
我認為選擇能劇作為展演形式,確實是個有趣的嘗試;因為這個古典體裁之為古典,能在某個隱身權威的命令中,包含足夠的無聊、無意義與冗餘——例如近乎偏執的慢、無終點旋轉、壓低身體重心的移動;一個隱身的權威不允許人思考如此做的理由,並因為不加思考地在表演中再製這些形式,人便獻身於傳統,而使傳統得以將人用做為媒介而在時間中展延。這些無聊、無意義與冗餘,使人得到餘裕,可以有所專注,並弔詭地在某些專注中發現這個隱身的權威。
 
所以我想像一切都應該發生在口白之後的幽微死寂中,扮演釋迦牟尼佛的舞者——髮上插滿金鈿、步搖等等我無以名之的飾品,反射場景中任何計畫之外的光源——壓低重心,旋轉。而大眾也已經起身,讓人看見他們也以各種方式裝飾自己,反射光源,或遲或速地開始旋轉,壓低重心,或是重心過高;正旋,或是逆旋。在確定遠遠超過足以名之為無聊的時間展延後,他們或遲或速地停止旋轉,重新坐下。而演出將在大眾尚未完全停止時便結束,但觀眾知道,那個宣稱得到傳授的迦葉必須就在其中。只是無法辨認。無門禪師所謂:「只如當時大眾都笑,正法眼藏作麼生傳?設使迦葉不笑,正法眼藏又作麼生傳?若道正法眼藏有傳授,黃面老子誑謼閭閻;若道無傳授,為甚麼獨許迦葉?」
 
因為自從禪宗將自身建設為一個隱蔽權威的傳統,它向自身提出的問題已經轉變為:「為何逐字逐句忠實地復述了公案,開悟卻不顯現?」在忠於公案原著的演出後,每個觀眾如何不對著毫無轉變的自我與世界,在失望中自問:難道公案不是開悟曾經得以顯現的形式、擊碎區分的契機?
 
最初的區分是,如果它顯現/如果它不顯現,我該怎麼辦?而且它一般不顯現。而我們在陳列的空間中,被託付的卻是區分的第二重形式:如果它以顯現為顯現/以顯現為不顯現/如果它以不顯現為顯現/以不顯現為不顯現,我們該怎麼辦?而且一般而言,它不會顯現,所以我們面對著毫無轉變的自我與世界,在失望中發現:它已經顯現並由此就不顯現;並且一般而言,時間必須繼續延續自身,而那就是我們(與它)身在其中並理解為生活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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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shengtzo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