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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視物體 

  天亮了!在一首詩中,敘事者起身關燈。沙發到牆上開關只有五、六步距離;離開沙發,敘事者卻如同奧德修斯航入妖海。他先是穿越一陣晨霧(夢的關口),發現小徑在面前分岔,再分岔(時間的一種形象)。一雙徘徊的眼睛自林蔭深處浮現,然後顯現一對樹枝般分岔的角;一隻鹿看看他,又緩緩離去(「存有的看顧者」)。循濕潤的氣息,他來到遺跡沉沒的湖濱(他的臉倒映於書櫃的玻璃門)。發現一塊字跡漫滅的石碑,敘事者伸手撫摸、猜測;一種光取代另一種光。電燈已經關了?從游目至流觀,絃律如同迴風經過物體表面,敘事者呼喚的聲音成為音樂的雜訊:「電燈開關。」

  生活中的物件如何進入詩歌,若以馬車為例,當它出現在《詩經.殷其靁》時,還只是一個隱蔽的存在,以車輪發出的聲音指示出相對於一座山的位置:「殷其靁,在南山之陽。」雖然僅是置換為自然現象的隱蔽物,詩三章中透過空間流動:山谷、山的側面、山的整體,敘事者的情感由私密的憂心擴大為對大眾的關懷;馬車在此詩中雖不構成意象,其實是核心的物件,彷彿詩人指引的手勢。

  《樂府.古歌》以秋天的各種自然情景提起情緒,末二句卻突然以馬車零件收束全詩:「心思不能言,腹中車輪轉。」「轉動的車輪」與全詩情境的關係是隱密的,可能是旅途中長期接觸後的熟悉感;不間斷的低沉摩擦聲、往復運轉,終又回到同一狀態的空間感受。這個意象和詩中的其餘意象相比過於人工,或許應該如此問詩人:「人亦有言,日月于征?」這一刻,詩人關注身體,每一個器官都在低聲說著疲憊;「日與月的週期運動都以自身為原因,我無法以它們說明受迫進行的旅程。

  馬車完整做為意象,出現於古詩〈冉冉孤生竹〉。菟絲、女蘿的螺線姿態構成靜止、內斂的空間,封閉了等待的場景:「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下句作者情感迸發,馬車以交通、乘載的具體功能被期待能強力開啟詩人所處的自然區域:「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自然和人類世界的對比,透過馬車精緻的工藝設計而強化,令讀者聯想到群居生活以及完備的禮儀;這些都是詩人所期待的。這首詩中,馬車完整而流暢地進入意識,成為複雜概念及感受的交集。

  晉代傅玄的作品中,比喻的方向扭轉,低沉的雷鳴令他浮現幻覺:「雷隱隱,感妾心;側耳傾聽非車音。」馬車成為對自然現象的可能知覺。

  以上文本緻密地在李商隱的詩句中交織:「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馬車被分解,感知為花朵、推移的空間、雷聲等部分。芙蓉古典地聯繫了等待的焦慮、花形之細緻則勾起對於車身精密結構的記憶,其高度恰好是探頭張看的仰角;雷聲使推移的空間可感,並在幻覺中召喚轔轔轉動的車輪。馬車因詩人投注關心,返回自然界的源頭,而且完整傳遞了詩人的時空觀念、生活姿態。在這個時刻,詩人並沒有將他的眼睛自人造物件移開,而是直視諸物件中他最關心、最密切互動的;於是他穿透了漫長的使用歷史,物件與身體互動的每一部份變得熟稔、清晰,於是詩人透視了形式中源生於自然界的本質,達至意象的完滿成熟。

  物件做為詞彙,似乎需經歷困難的馴化過程才能流暢進入詩中。停留在手部的特殊觸感,一些色彩的變化,特別是它即將在意識內占據的高、低、靜止或流線型等空間感受。新詩中的人造物件或許已經足夠表達之用,但馴化更多物品的收穫在於更深地探索人類意識的結構。例如夏宇女士的作品〈秋天的哀愁〉:「完全不愛了的那人坐在對面看我/像空了的寶特瓶不易回收消滅困難」,原來我們對一個對象同時可以有回收和消滅兩種極端的候選態度;原來回收仍是種破壞行為,而最終對象還能保持原始狀態是因為對一個靜止的點,漠視以外的行為都過於費力。這首詩在人類生活的最新版還可得到一個新注腳:回收寶特瓶其實非常簡單。

  以現代物品做為意象的高難度,羅智成先生於2007年底出版的詩集《夢中邊陲》可以更有趣地閱讀。〈序言〉中,詩人說:「我們把記憶/儲存在外在世界裏/等待著感官/在未來某個經驗中/將它們一一喚醒」,整本詩集似乎有企圖藉思索物品的性質,將客體世界完整引用為意象。例如〈會所〉末節:「要像風車或/風力發電機/迎面而來的/空曠/都是你的力量」在此讀者可以感受到概念層次的樂趣;風車做為私典故,於詩人新作〈地球之島.北方〉被進一步發展、扭轉,比喻野花和曠野的關係,朝無限遠處眺望的主體:「像急著儲存太陽能以備入夜後發光/一望無際的小風車們在晚霞中搖曳」。

  一種光替代另一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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