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的某些工匠祕密丈量他們選為人牲者的身材,然後打磨一塊長寬相類的長條石材,作為建物的第一塊地基。」(弗雷澤《金枝》)
——「越是往下走,地窖的黑暗彷彿便更稠密。牆壁滲出水來;地窖的深處浸泡在緩慢流動的地下水脈中。如果你將耳朵貼上牆壁,彷彿將聽見水聲成為低語。一股黑暗的水脈浸潤滲透了所有家屋的地窖,這便是宇宙性的地窖之夢。」(巴舍拉《空間詩學》)
——「西比爾永生但衰老(「我渴望投身於死!」);她逐年萎縮,至今已微如塵埃。她仍在一切陰影中說著;她是從一切陰影回返的說話聲。」
——「它曾在之處,或人曾在之處⋯⋯就是我應當要置身之處。」
在《The Language of the Self》,拉岡從 T.S. Eliot 的《荒原》引用艾略特英譯的《大叢林奧義書》作為結論:
《大叢林奧義書》5.2.1-5.2.4:
生主在雷霆中對熀耀的天神們說:
「da!
「你們理解我嗎?」
天神回答:
「我們理解!你向我們要求的是 dāmyata:主宰你自身。」
生主在雷霆中對人們說:
「da!
「你們理解我嗎?」
人們回答:
「我們理解!你向我們要求的是 datta:佈施。」
生主在雷霆中對阿修羅們說:
「da!
「你們理解我嗎?」
阿修羅回答:
「我們理解!你向我們要求的是 dayadhvam:慈悲。」
於是生主在雷霆中說:
「DA!DA!DA!你們理解我。」
這一節奧義書描述生主(Prajapati;一切出生者的首領)在雷霆中發出一個音節「 da 」,而天神、人類與阿修羅各自將這音節「移置」到他們自身的言說中——所謂翻譯(translation)。在詩中,艾略特如此翻譯這三類存有對此單一音節的理解:
- dāmyata:master yourselves;主宰你自身。 ——而拉岡附上他的詮釋「the sacred text meaning that the powers above submit to the law of the Word」(這神聖文本意味著,在上的力順從言說中的律令),在此 Word 意味著無意識的言說(the speech of the Unbewussten),亦即大他者(the Other)的言說。
- datta:give.;佈施。 ——拉岡詮釋為「the sacred text meaning that men recognize each other by the gift of the Word」(這神聖文本意味著,人們藉由言說中的饋贈識別彼此)。
- dayadhvam (詞根 day;第二人稱複數命令型,對己施作格):be merciful;慈悲。 ——拉岡詮釋為「the sacred text meaning that the powers below resound to the invocation of the Word」(這神聖文本意味著,在下的力和應於言說中的呼召);英語與法語本都附上註解,認為此梵語動詞可以翻譯為 sympathy (共感)或是 compassion(悲)。
出於兩個理由,我認為拉岡並未如他所直接引述的艾略特翻譯,將第三個動詞理解為慈悲;此處,他的詮釋更像是指向梵語辭典能找到的另一組釋義:參與某事、有分於某事( partake )。
第一個理由是某種寫作上的修辭考量。或許拉岡並未調整艾略特的翻譯以合己用,是為了保持他的文章與艾略特《荒原》的內在聯繫,因為拉岡的這個章節也始於對《荒原》西比爾故事的引述。
第二個理由是,或許拉岡認為他已經在文章中清楚表達,在他的精神分析技巧中中並沒有素樸的同情(com-passion, sym-pathy)或慈悲的位置,因為一個分析師若懷有這類素樸的同感情,便會落入處於他對面、談話中的案主所佈置的陷阱;他或者成為歇斯底里劇場中不情願的主人,向案主下達所渴望的命令,或者成為強迫症者手中不情願的奴僕。
因此,當理解這段做為結語的引文時,更該跟隨拉岡本人的詮釋(「⋯⋯應和著(大他者)言說的召喚」),或是遵從英譯者腳註的暗示,讀為sym-pathy 或 com-passion ,並施加更多重量在表示集合性的前綴 sym- 、 com- 。
拉岡本人在他處的話語,或能更清楚地指向這種閱讀策略。
在拉岡的構想中,一具身體會被分為三個向度:
- 機能與感知的部分,牽涉到我們的詮釋,這部分屬於「想像層」。
- 身體屬己( body-in-itself )的部分,偶發地湧現,作為一股否定的力量,否定主體為自己建構並活動其中的幻覺——所謂現實;這部分屬於「真實層」。
- 身體作為自我同一性的基礎,並因此參與了能指的遊戲,成為一組能被指涉的符號;這部分屬於「象徵的次序」。
根據拉岡,精神分析作為一種奠基於言說的技術,只會發生在「象徵的次序」層次,而分析師的任務是「在案主——那與分析師共享一段言說,而處於言說的另一側者——這文本的身體上,銘刻自由」。重點在於,分析師必須為這段共享的言說構築發生的場景或舞臺,而這場景即是「無意識的言說」、或是那在分析師之內也在案主之內「大他者的言說」。
有趣之處在於,拉岡的此段構想彷彿呼應著魔法的思維,與「自我犧牲」以及「奠基犧牲」(Bauopfer;在建築重要建物前,或者犧牲人、動物,或埋入寶物,以作為最初的地基)有高度的同構性。分析師用以構築這言說場景的方法是:
「分析師具體地介入分析的辯證,藉由演出一個已死者,藉由將他所據有的位置構作為一具遺體。〔⋯⋯〕他使死亡現前。」(Lacan, Ecrits.)
藉由佔有已死者的位置,亦即情願地落入他自身象徵的死亡,分析師得以構築言說的場景,一個實則是大他者所構成的場景。這意味著分析師將保持沈默,而讓在他之內的大他者向案主言說。這自制與向大他者給出的禮物呼應著《大叢林奧義書》引文的前二個動詞:dam、dā 。
由是,這段《奧義書》可以如此閱讀:
《大叢林奧義書》5.2.1-5.2.4:
生主在雷霆中對熀耀的天神們說:
「da!
「你們理解我嗎?」
天神回答:
「我們理解!你向我們要求的是 dāmyata:自制。」
生主在雷霆中對人們說:
「da!
「你們理解我嗎?」
人們回答:
「我們理解!你向我們要求的是 datta:給出。」
生主在雷霆中對阿修羅們說:
「da!
「你們理解我嗎?」
阿修羅回答:
「我們理解!你向我們要求的是 dayadhvam:有份於他。」
於是生主在雷霆中說:
「DA!DA!DA!你們理解我。」
案主將因此被帶回大他者的言說之流,藉由案主「有份」( partake, resound )於大他者的存在與作響(sounding);這呼應著《奧義書》引文的第三個動詞 day 。在這藉由自我犧牲、自我沉沒被建構而成的場景中,浮現一個能被共享的主體性。而拉岡認為,一段精神分析的結尾並不意味著案主從此成為一個「正常」的主體,因為並不存在所謂正常無幻覺的主體;相反地,一段分析的結束意味著,「在這房間之中,就在新死亡分析師其物理性的對面,正是新分析師誕生之處;這新生的分析師一如所有分析師,是欲望的大師。」
(一切引文,除《The Language of the Self》以及奧義書外,都出自不準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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