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樂〉
——答題「遇到了鬼要怎麼辦?」
「警力(於某部具體法律的領域之內)作用時,(是)致幻(的靈),是鬼;因為它糾纏一切。它遍在,即便是在那些它所不在之處:出與沒的此在;人們總是可以與彼聯繫,向彼籲求。」
——德希達,《法力》
我該如何使其既不縮減為一個對於任何具有復返傾向,且在復返中受損的事物而言,過於萬用的轉喻,也不使其凝縮為一則表達記憶機制或任何自治系統在散落的材料中重新樹立且撐持自身之負熵運動的隱喻?我該如何在這片已然除魅的大地之上,復述我與各殊事物的相遇,直到我居然發現,我的陳述契合於鬼的理則,而我則倖存且持續展延,成為過去完成式、現在簡單式以及任何表達虛擬式之後綴的語法轉轍器與耦合裝置?更重要的是,我該如何在話語的茁生與停滯與言及他物的有限時間內,產生某個欲望,並且以這個欲望充盈這些話語;裝有欲望的話語不再空洞,空洞的話語則是這容器旁蔓衍的紋飾——我想給出我的簽名、我的臉、我的吐息與停頓,而非交代我曾如何在可疑文獻的指引下,數次穿越擾攘的十字路口且遺下硬幣,以為障眼的替身、扭曲交纏的十指,以再現火的燒灼、運動唇舌,送氣,以異語言表達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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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除這些能與過去虛擬式完美榫合的轉喻:我將非我,如果我——曾於側臥中支起自身時,在身體佈下的陰影中見到一張臉;曾在傾身於是覆蓋了另一具身體的陰影中,見到雲集的第二雙第三雙手,以及與這些手相稱的臉。我將非我,如果我見到人立的大物、大物的離去、空缺的可觀察、背景與主題的互相代換、大物的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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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除這些橫亙過去完成式與現在簡單式的隱喻:我一直是那個將臉轉向這些事物的我——在小旋風中升降的塑膠袋、以本徵頻率一次次掃過同一片虛空的枝與葉、在我用餐的桌上,杯盤碗盞每日更新的易位字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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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這些或者存在或者虛擬的事物,見過你,而不確信自己是否見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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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掌掌心向內,舒張,彷彿將要在疲倦中掩面,握拳,將拇指藏於拳心,伸出兩根小指,以右勾左,彷彿又與自己做了一個約定,伸出雙手食指,相觸,你便將一個菱形引入世界;而許多人相信這便是死後世界的門戶,他們於夜間構造這個菱形,為了能在下一個步驟擊碎這道門,讓鬼魂復返,親近備妥的盛宴。以右掌覆蓋左掌,左手的食指與拇指相觸,圈起右手的無名指與小指,維持這個圈,並稍微努力地強迫左手的無名指以指尖碰觸小指的第一指節;維持這個手勢裡所有為此緊張的肌肉纖維,在檯燈前調整角度,直到一張中年男性的側臉顯現於壁上,睜著眼睛——如果見到無盡頭的白色要怎麼辦?如果遇到一片纏裹著黑斑灰斑釘孔與膠帶痕的白色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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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見到戴著面具的人該怎麼辦?見到披掛著肉體且從竅穴窺看的靈魂該怎麼辦?如果聽到肉體集體的鼓吹說唱之聲該怎麼辦?三十年前香港詩人秦天南有一次告訴我/他讀過袁枚的一則筆記/寫著他在夢中看到他逝世不久的哥哥/站在天上/聽著天上的音樂。/他從此沒有再走前一步。/他站在天上,/聽著天上的音樂。//他還在那裡嗎?/不是一個看不見的死人的魂魄,/是一個有肉體的死人,/沒有腐爛,/不受火箭,衛星,太空船的干擾/(那些太空人沒有看見他),/站在天上/聽著天上的音樂。/(那些太空人沒有聽見他聽見的音樂。)//一個死人,/站在天上,/聽著天上的音樂。(邱剛健,〈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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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喪禮中緬懷死者,並且感到新死者的觸摸;新死者返回,盤桓,在喪禮上挑選肉體;還未完全成為祖先,新死者往往混淆祖先傳下的法與自己的欲望,只是想進入一個身體,然後做。為了阻止新死者帶回違背法律的作為,人們在喪禮中戴上面具,以遮蓋孔竅。在祭祀祖先的祭儀上,人們也戴上面具,遮蓋孔竅,為了區分祖先的法律記號與其下一片纏裹著種種瘢痕的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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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肉充實的法律畫記,與在肉裡瀰漫的律令;空洞,充盈,空洞;大,遠,逝,從消失點返回的大。那個我披掛肉體,在孔竅後窺看白日;手舞足蹈,發出聲音,加入白日中肉體的遊行、鼓吹與儀仗。那個我將一直是那個睜著眼睛的我,呼吸,將呼吸代換為任一區分的開端。
《幼獅文藝》2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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