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臺北,空洞顯現〉
「詞語猶在娓娓道著不可言喻的事物/而音樂,震動的岩石中常新的音樂/在閒置的空間建造自己神聖的棲居」
——R. M. Rilke, Die Sonette an Orpheus, II,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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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家今日願意聚在一起,聽我說說關於這本習作集的一些緣由與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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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合的掩體》,詩集。收錄 2014 年至 2021 年習作 42 首,構成一本獻給 Simone Weil 的書。是對種種力量如何遂行分割而製作意義與形式的觀察紀錄,是對無意義有日現身的等待;是排列符號與符號,為了於某個瞬間將在意符間的空隙裡瞥見力量全身的有限次數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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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謂的「無意義」有許多別名,例如陌生的善意、因果序列的空隙、滿月以其側臉張望的黑色高地、烏托邦、其面積小於零的那個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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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你若有所思時
就會深深望入的那一掌大小
對面的虛空
正在收縮,吐出濕熱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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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某種蘊含風險的開端: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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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性:作品中一個詞與另一個詞在刪改中共同進入的連續性,我與各位此時此刻的虛擬會面。且讓我引述一段文字定義這個概念;九鬼周造《偶然性問題》的結尾,出版於 1935 年帝國主義龐然的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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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然性單純地指向單元性模式,而偶然性只從某些二元性中湧現。當追溯個體的起源時,我們設置一種二元性作為單元性的對立。每一機遇的交會皆索求兩個人或兩件事物。某事物之不成為存在物,是對單元性之根本的叛動。」
——九鬼周造《偶然性問題》,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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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們確實正在一起追溯一些事物的起源,例如一些字如何與另一些字構成一本書;例如我如何藉由朗讀一份講稿,帶著我之不能成為的那些我,與各位見面。其中有種朝向奇蹟的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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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習作集雖然不是翻譯詩集,卻已在去年在德國出版了一個相對應的德語版本。 2014 年開始在德國讀書後,我不時地將自己的習作以及日記翻譯為德語,進行一種我稱之為「收集與自己親近的詞語」的練習。於是詞語被召集前來,圍繞我,構成一個空洞:我在這裡;這是我在異國語言中最切身的形式,也是異國語言再也無力掌握我之處。然後這些習作在偶然中被一些人看見,輾轉在一家我敬愛的出版社成為一本書。這份書稿在國內至今仍未結束的漫遊卻稱不上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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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上略顯冗長的開場自白中,我已稍微解釋了習作集標題中「集合」二字的意義:事物在某處畫下自身的界線,並且在這條界線的對面發現另一個事物;於是它們以最小單位的關係性進入世界,或是它們中的一個併吞或摧毀另一方,所以懸置一個可能世界的開端。此刻正被我們觀察的案例是一份書稿;它已經畫下那道自身的界線,但不確定是否將在界線之外發現一隻逐頁移動的手與一雙閱讀的眼睛,於是將一個人與一本書帶入一個因此展開的世界。以下時間,我想唸一些書稿中的習作,嘗試在大家面前完成「集合的掩體」這個概念。或者我更願意這麼說:完成架設這裝置的某個簡略版本,並觀察這被架設起來的裝置是否便開始運作,生產那個它被設定將帶入這個世界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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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讓在學校研究儀式人類學的我,在此進行一些儀式性的行為。在前現代的社會中,儀式之為概念,指涉那些權威以明確姿態產出集體之夢的時間與地點;而在現代,儀式性一詞或者指涉出於本能的歌唱或舞蹈,或者指涉那些每日快速掠過意識邊緣甚至不被注意到的社交辭令與禮儀。恍惚中活動的形象;而我相信, 2022 年,我們正處在清醒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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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祈禱,獻給那些總在我們近旁的龐然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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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說話時,不能呼吸;這時,他以呼吸祭供話語。人在呼吸時,不能說話;這時,他以話語祭供呼吸。不論醒著或入睡,人永遠奉上這兩種無限和不死的祭品。」
——《憍尸怛其奧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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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由這最初的祈禱,我提醒自己言說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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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仍是一段祈禱,獻給一切瑣碎如不存在,但仍寄宿著力量的事物:碎屑、塵埃、永遠變換著容貌而在場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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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獻給 Simone Weil ,她曾如此禱念:「『願你的國降臨。』現在所談的是某種應該來到的東西,然而它卻沒有來到。人們只能呼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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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是開始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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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誦〉
我跟隨著我的聲音
走向空隙。行人頭頸間可數算的遠方
相信的夠多。踏著搖擺的步態。
高處無數次翻卷的一面旗幟
久視後送來延遲的摩挲聲
一種估算距離的技巧
我在葉落後讀秒:
無限地後退,積聚
一陣可能性的暴雨,悶雷
在那裡樂團持續招募樂手
我們就走進樂團擴張中的占地,在席次間走著
踢、碰撞與失落。為學過的詞調音。
不久我就讓眼睛在下墜與反濺的雨滴間游移
如追蹤一隻飛蛾。陰影的灰階中辨識一件樂器:
遠離我
在雨中承擔平均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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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磚,階石。相信的夠多,於是以一種搖擺的步態從世界走入雷霆的起源地:一個半荒廢的演奏廳,幽靈樂手們向世界張望,尋找吻合的身體,以在世界的和聲中發出第二重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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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那裡,雷霆自言自語卻甚至不是話語之處;一個一本詩集理想的盤桓之處。一件事物之在世界之內出生,意思是諸多元素被聚合為一,張開眼睛,進入世界機器的軌道;這類似人類的理解力:以一隻手將元素緊緊握著,像將要在沙粒中帶回一個形象那樣,將許多話凝縮為一句話。這樣施行凝縮與代換的理解力,將在元素中一一確認陌生的阻力,並且征服;當它得遂己志,便是一本詩集方生方死之時;雷電只存在瞬間,卻以一切事物在這個瞬間裡不為所動的運動與靜止作為自身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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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話語退縮回話語與吐息之間的那道界線,聆聽,然後再度開始說話的,是一首詩。一次次挨近整體語言卻又折返的,是一本詩集。一個人為了成為他在世界中所是的那個人,一次次地接納與拒斥且組裝世界中的事物;一本詩集為了在任何一人的理解力之中不被壓縮為一句話,為了成為自身所是的那些言說,於是未必作為某個人的鏡像那樣地鬆脫自己,在事事物物的面前展現或者憤怒或者憂傷或者疑懼的辭令。一個人與一本詩集,為了那在世界中成為自身的稀薄可能性,永遠朝向某種開端並且就是這個開端。一個持續生成者以其瑣碎如垃圾的不連續形式,持有著無意義賦予它的特權——像個幽靈那樣,或者可疑但有力地存在,或者便就地隱沒而一點都不在;一個幽靈一旦開始說話,或者自言自語,或者便如一則普遍瀰漫的懷疑論,向著文學整體乃至一切可說性事物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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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致 Helmut Walcha〉
像風琴的眾音栓釋放或契向空虛的隔間
參差的建物就在局部昏暗裡
發出太多聲音
而且過分順服
直到我發現自己樂意一一複誦其中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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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盲眼,隻手抓起一輛車
斜斜停靠街旁,再一輛
熄火後有人走出,車就閃著濕潤的光
在水杯裡則是安靜的
有時你的臉會隔著這麼多事物張望
但溫暖的肉一直在睡眠
閃爍的、反濺的、冷卻的
上行與下行間往復的枝上樹葉
「熟睡者參與世界的變化」
意思是,都在一陣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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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窗戶後面,房間開了燈
挪動身體,一個角度
看見一些反光的雨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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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一陣雨中。滲透與瀰漫的種種錯落有致的力量;其結構,有時被稱為處境,而那最龐然的環繞著我們的處境,被喚作世界;其結構,有時被稱為一個人對自身的感知。雨中移動的雨。雨中只向一些特定視角的一些特定瞬間走去的形象。 Helmut Walcha 是盲眼的管風琴師,背誦巴赫上百篇曲譜;每當演奏時,他便伸出手,分割、擠壓、摶塑那些盤據於記憶宮殿的黑暗。我們則在白日與夜晚裡張著眼睛,向著夢或向著世界,有時因為綿延的和聲而失去一些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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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詩人佩索阿曾以 Ricardo Reis 之名寫下這幾句詩:「大師,我們失去的/所有時刻都是寧靜的,/如在一只瓶中,如果我們/便將鮮花/放在我們失去/它們的位置上。」事實是我們在所有的時刻裡都是那幾枝不動的鮮花,在世界機器的軌道上衰敗;事實是那被輸送帶運來又移去的花瓶,運動著,有時讓我們懸浮於虛空,有時放任我們下墜——睡夢與清醒、公寓裡被租下的一個房間、被擊毀的藏身處、任何一個在某處被讓出的座位。花在瓶中:姑且讓我將之理解為一個象徵,指涉那被知覺充滿的現實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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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藝術——此刻我指的是詩,而非創造和聲的音樂——若將藝術簡化地理解為一種特殊的技術,在完成自身時,將自身元素的必然繫連呈現為隨時可能消隱為散落一處的偶然性聚會,而其中有奇蹟;那麼被稱為現實的那一方,那瀰漫滲透這場聚會的種種力量,便是一些將偶然性轉變為必然性的伎倆——你在這裡。我在這裡。事物在這裡,組成龐然的陣列,環繞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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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接著另一句話,車流,聲響。黏著、接著、光學幻覺、錯視。所以理想的文學式觀看應當是真理符號學與反符號學的合作。真理的符號學在符號中肯認現實的結構並逼近那隱身的龐然大物,符號為此必須重述帶有偉力的字句;反符號學則就在近旁示現作品的消散,剝離意義如象徵性地剝離寄宿在符號中的偉力,前往那個空無一物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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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口
有如站在理想語言的邊緣
零碎、不著邊際、聲音與現象
都停下後,我就穿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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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 Selbst Antwort〈和自〉„Von sich selbst aus so sein und ewig sein…” könnte auch 是以可也思意的有永有自 bedeuten, dass wir da sprechen, wo wir uns versammeln, 體喻用動且,話說地之集麋在們我 und beim Reden die Vehikel anwenden, als würde man aus der Wildnis Essbares sammeln. 集採野曠從如
Jede von uns nimmt heraus, was sie benötigt, so wie das Schnitzen aus einer Sandsäule eine Figur hervorbringt. 象形鏤雕上柱沙在是像,需所取各 Manchmal spaziert er in seinem Garten. 步漫裡林園的己自在會他時有 Das sich Aufrollende. Ich habe die Wand des Paradieses 圍外的園樂過觸碰我,物事的捲翻行自些那 berührt: Die verlorenen Dinge, als wären sie noch in der Hand, 伸延的手,中手在彿彷,物失 als wären sie die Ausdehnung der Hand, in die Richtung, nach der die Farben der Still-Leben stimmlos fließen. 逝遠汩汩暗向彩色的物靜,向方個那 Graue Fenster nähern sich einer Wasserader. 脈水近靠戶窗的色灰 Und wir bleiben auf den Graustufen noch sprechend. All das Benthos bleibt ungefähr noch bei der eigenen Form, 狀形的略大持保然仍物棲底,話說續繼裡色彩無在 indem sie einander nachbilden. 仿模如有時觸相團一與團一 Was ich meinen will: :是的說想我 Alles ist gerade fließend, gerade umziehend, 位易在都,動流在都 und die verlorenen Dinge fügen sich in der Gewitterwolke noch in des Siebes Augen ein. 置位的下落向契裡雲雷在仍物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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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兩分鐘,我是否曾無意義地言說,於是在此短暫地展開一塊配置給無意義的領地,並由此將我與我們帶往某種清白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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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藉由今日不無意圖的儀式性言說,在今日的聚會中佔據了那個權威的位置,所謂詩人;那麼你們或許會假設在那長約兩分鐘無語義可被辨識而出的音節中,至少有某種音樂性,於是展開對音樂性的幻想。這幻想是整體語言仍然在場且掌權而環繞著我們的證據。那生產和聲的音樂,聚合元素,即是那以力量有所排除的音樂;猶如貝多芬〈歡樂頌〉的歌詞無意識間坦白的真相:「誰在我們之間甚至不能找到一個互相應和的靈魂,我們便讓他離開我們的連繫,在外獨自站立著,哭泣。」保持著對音樂的戒心,這本詩集有時破碎,為了時刻成為一個敞開的開端:自身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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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在那消逝的兩分鐘裡毫無權威的加持,只是一個張口誦唸咒語的人,在我們之中作為一個沒有名號的人,祈求力量前來予以加護;為此故意模仿任何人恐慌的姿態,敞開自身的弱點。我之為我們之中的一個人類,仍將我的聲音與吐息獻給永遠在場的整體語言。我之為人,所以我的聲音將永遠被迫略略多於世界的聲音,永遠已被放置在世界機器裡可辨識的某處。猶如儀式有其前現代與現代的兩種版本,只在儀式中被說的死語言也有兩種版本——前現代的版本指涉那被某個權威徵召為自身形式,於是以音節勾勒權威而成為咒語的;屬於我們的現代版本,則被那個被名為歷史的龐然事物進駐,於是環繞著現實不斷凝聚自身成為一個單元,在單元中藉由不同的口自言自語而展開一個日子與另一個日子。為此,這個也是死語言以及甚至不是言說的準言說構成的裝置——這本詩集——若有被翻閱的時刻,就在這時刻中展開一個場景,試著保存那個小於最小時間單位的無歷史瞬間。死語言、甚至不是言說的準言說、無聲的書面語言、在行間被截斷的句子;「某事物之不成為存在物,是對單元性之根本的叛動」,是月亮在世界單元中不被察覺的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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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最小單位的處境出發,向著那最龐然的處境位移;逼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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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景〉之一
花落地
零碎的陰影移動
不久,固著為巨大的綠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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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葉的增長
更多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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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樹木總是將正面巧妙地別向它處,那樣看
那樣環視,看向空隙與連續
一座大廳裡的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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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目的光線,那個人
那個人,空氣清涼的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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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花的失蹤
蟲翅析離的彩色
掠食的雀鳥,一個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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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杈間簡單重複的數學設定簡單的對象
地鳴,軸線,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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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一首詩,獻給我自己與我們共享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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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
它回來時,你會感覺被碰觸
在你一向握著它的掌心
如此,是一個時刻
如果它終於在你緊握的手中貝裂
你得到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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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硬幣、祝賀用的碎紙、樂器的柄
回來,裂開。集會上
你受僱
將球一一拋入頭上的天空。
它們會落下,而你想接住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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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微微後仰,你偶爾
看見虛空。任一運算的背景。
你的主題是輾轉來到手上的球之遞增:
加一,加一,加一⋯⋯
拋與接。你的主題
是一將要完竣的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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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透明的擾攘的大廳
本身是一句話。口裡的話
都要在這話裡變為另一句話:
月亮,拘束,被提的液面。
我們,密封,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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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升:有人張開口,從自己的口出來
像蛇離開覆葉,進入更深的夜
進食,吃盡一切晃動的熱。
上升:有人已經進入死水裡能夠有的那個世界:
倒行的人,逆施,頻頻穿過我們幽靈的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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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首詩,獻給我們聚會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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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臺北〉
中夜分,聽見爸媽養的黑狗執拗地
以雙齒碾碎骨頭。第一頓團圓飯的剩餘物
綻裂,如火裡的枝葉噼啪作響。一點點汁液
接觸黑色的舌,有時促成動物的狂喜:
「我們的狗徹夜瞪視大黑色的火焰。」畢竟各殊,黑色
我們雲集般的手,與臉,的影子
如果在臺北,會如
分散中的一神,潛入送風口獵獵振動的萬葉
為了綏撫天堂鳥瀏亮的尾羽。壓縮機,
牠不倦於季節的心,在我們共有的胸臆裡分派力量。
雙脣如約定要在髒電點燃的檯燈旁
開闔,詞語蜂擁而至,群蟻出入蜜瓶
構作多縫隙的住處。什麼會是十月的火,沿著沙發音樂
蜿蜒而上,展開金色的席次?聲音聲音,聲音,在我
三十歲後失去的聽覺腹地裡,咬碎,我曾經由此
進入晃動的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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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一個兀自振動著的形式。一個掩體,一個人在裡面以耳朵貼著牆壁——貼著那道切身的輪廓——或者聽世界的聲響,或者聽一種彷彿呼吸或一根手指在另一側敲打的訊號,於是領悟世界便是一個恆久被力量充盈的事件。他張口從內而外吐出世界的和聲,卻知道自己尚未發出聲音;如果他能發出聲音,便沿著他的聲音進入某種二元性,在其中世界裡的他與他所在的世界二者都是未完成的偶成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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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恆〉
「一個終止式恆久地在天空中振動,這表示某人將不會完成任何事物。」
——《易・恆卦》
昨夜的月體。我。一物
如何就在緊緻的事物中間轉盈
召集屬己的陣列
遠遠望著那黑色的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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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手鏡,手在
恆久振動的大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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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群擾攘的薄翅間有蜜
口裡也有蜜,不定型,出入
如記憶,卻被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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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轉動身體,而未完成的
是我,以及四分之三肖像。已經完成的
是機械。搬動佈景:
房間、餐具、自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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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盤上的沙聚。多孔
在和煦的風裡交談
如我可以進據的唇、舌,與顎
如我總在一切聲響中完成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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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蟬蛻般輕薄的容器,裝著聲響、薄翼上的虹彩,
觸角向暗試探。
如石頭般的容器,心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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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八月二十一日,在臺北,一個空洞或許曾經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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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各位的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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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岡瓶花光學幻覺圖出自網站 lacan-entziffern 。
**《利維坦》封面、莫比烏斯環、克萊因瓶等圖片出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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