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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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曾在之處,我應向彼置身。」
——佛洛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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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合的掩體》是我第二本習作集的書稿,收錄我在 2014 年後於德國慕尼黑生活與求學間所寫下的習作約 42 首。此外是些如今標為〈斷片〉的隻字片語,寫於異地生活的第一年;這些殘篇在當時向一個作者透露其自身內在潛勢開展的消息,並作為已然進入世界的種種修辭性存有者,日夜環伺它們的製作者,一一伸張自身與話語之流榫合或自遯的權利。在作者給出的力與吐息中彼此榫合,構作話語的棚屋(作者自 2014 年始,向一個異語言註冊他局部的存有;對這個語種的詞源學而言,支撐存有的處境與道旁搭起以供休憩的臨時建築,實為同源同構物);自遯,為了不讓話語以其間斷的無聲,侵佔那收容所有人的最龐然處境以缺失及空隙留下的印記(沙堡、蜃樓,只在這些結構佈下的陰影裡,大地上種種發生機率極低性事件,將被轉換為出現與持存機率極高性的各殊事物:我們為自己製作的時間與地點)。生活與沈思,時間與無時間,必有旋轉門不懈地將人從世界之內再次搬運入世界——漢娜・鄂蘭在《心智生命》中如此理解那處所有沈思者相晤的無地之地:「每一時代的每一個人,當他意識到夾纏在無限的過去與無限的未來之間的縫隙時,必然會發現、並蹣跚地重鋪出那思想的小徑。⋯⋯作品最初是產生於那小小的不引人注意的、沒有時序的小徑之上,那是它們的作者在無限的過去與無限的未來之間開拓而出的,他們接受著那指向他們、並迎面而來的過去與未來──那是他們的先祖以及後人,是他們的過去與他們的未來──因而可以用來為自身建立一沒有時間性的現在,在其中,人類得以創造出沒有時間性的作品,以超越他們放置自身的有限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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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它能被出版,在向市場登記價格而片面地進入存有的領域之後:一份無地之地在一隻手上攤開時會有的些許重量。我的話語以其七年的住與壞變,已將我領向某處;我若在這裡,便像某隻候鳥,以某種方式橫越無物的廣漠空間後,立在一支錐上:昨夜的月體。我。一物/如何就在緊緻的事物中間轉盈/召集屬己的陣列/遠遠望著那黑色的高地?在這裡,一個作者依循十數年的想望,在他立錐之處,完成一本獻給西蒙・薇依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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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語的集會」;我有時如此稱呼這份書稿,並設想所謂詞語,實為吐息(pneuma)的對立項。言說是一持續將吐息轉變為詞語的程序;若將吐息理解為人用以表徵那無形式之自我潛勢——那個人發現自己置身於任何乖違處境時將深深憶念的自我——的最後途徑,則言說實為人在進入世界時對自身的第一個暴力處置——藉由否定潛勢蘊含的種種可能性,人給予自身一個成為確切現實的形式,並將這個形式交給語言;語言實為一持續將呼喊、示默與無聲一一轉變為音素與義素的流程。《憍尸怛其奧義書》(Kauṣītaki Upaniṣad)所謂,「人在說話時,不能呼吸;這時,他以呼吸祭供話語。人在呼吸時,不能說話;這時,他以話語祭供呼吸。不論醒著或入睡,人永遠奉上這兩種無限和不死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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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是我對自身施作的痕跡,是我將自己交給語言的形式;而我將在這份稿件得到一個穩固的物質形式,所謂自我的體外化(exosomatization)時,再次執行詞語與吐息二者間的那道區分,於是從自我逃逸,散落,並重新撿拾自身;我曾參與這場集會,彼時並且就以那被簇擁而顯現的空洞為自己最切身的輪廓。藉由出版這本書,我將把自己短暫地交給吐息,在彼短暫地完全、散落、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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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我已有所體驗。出於種種機遇,這份書稿雖非翻譯文集,卻已在 2021 年出版德文本。在德國生活的第一年,我專心學習德語,準備研究所入學所需的語言檢定。在德語課程的教材之外,我讀荷爾德林、里爾克、諾瓦利斯、馬丁・布伯,試著收集這些搖撼我的思想賴以進入存有領域的詞彙。一年後,我在這些帶有偉大餘威的詞語簇擁下,通過檢定而入學。在德國生活的第二年,我開始試著將自己的日記與習作翻譯為德語;我想在這轉換的流程中,摸索自己在這異語言裡的輪廓,藉由召集與我親近的詞彙。在德國生活的第六年,某個百無聊賴的長夜,我將其中幾篇寄給此地詩刊,心想這將把這不無自戀傾向的轉換程序提升為詩的圖靈測試。將有人會在這詞語的陣列中辨識出詩與詩性溝通的意圖嗎?而若有詩被辨識而出,又將對那總在語言的事件後趕來、吞食一切言說細節的整體語言有何意義?幾個月後,這些詞語以其序列被刊出;又過了幾日,我收到來自出版社的信,詢問是否樂意在一年後給出一份書稿。我卻非常猶豫,在回信中寫道:「我能感覺其中危險:作為單向度的言說者,我無能聽見語言整體的應和。我不能確定自己這類寫作的意義,因為這些僅是我在收集與我親近的詞彙時留下的痕跡;而詩應當是如暴雷或迴風般穿透語言整體的準言說,在不得不被語言在後續時間裡內化、佔有的過程中,藉由其引發的詞彙和應使語言經歷轉變——只可能是內在轉變,因為沒有外部。而我並不置身於這個場景中。」出版社社長只在回信中簡短寫道:「這不是一個單人有能觀察的景象。時候到了,那時我們將會一起觀察。」我被這回答感動;在此生活的第七年,我繇是成為這本書的作者。當疾疫在這第七年中暫歇時,我曾幾次作為這本書的作者,前往北方幾個城市,在那裡當眾重複這將吐息轉換為詞語的自我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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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 A 地之勉強可稱成功,不能允諾在 B 地的順遂。當我想藉由出版中文版本而圓滿這本書,於是向國內的詩集出版獎項與獨立出版社投稿時,經歷數次挫折(在 2022 年四月新添一筆申請國藝會出版補助之失敗)。或許這本書以其在國內市場之不得賦形進入存有——一個空洞在眾多出版物間顯現——勾勒了些許至今在國內仍隱而未顯的主題:密契論在沈默的諸多形式間進行的揀擇、諾斯替主義對創造力與暴力之纏結的敏銳覺察,以及人與其稟賦的偉力在真實(Truth)、實在(Reality)與現實(Actuality)的三岔路口上恆久的徘徊。在第一本習作集《大衍曆略釋》中,我試著以 31 首習作揣測唐朝僧侶一行阿闍黎的存有狀態——在科學那側向著宇宙機械以可否證性提出的種種臨時性生活方案,以及宗教那側熾盛的大寫真理給予所有事物屬己的色彩,其間那近乎不可能的調和策略。而在完成這獻給西蒙・薇依的第二本習作集書稿之時,我發覺自己重啟了哲學與修辭學間久遠的辯論。作為哲學圖騰的蘇格拉底,在〈高爾齊亞篇〉(Gorgias)中差遣他的代言人向修辭學的代言人提問:「問他,他如何稱呼自己?⋯⋯如果他是鞋的製作者(demiurge),這問題的答案便會是『我是鞋匠』。」而修辭學的代言人回答:「我是修辭學者,因為我們製作那些將導出信念的言說。」問題在於我們將如何處置自身稟賦的力;這個問題同構於我們將如何以想法充實走過窗前的人,如何領會餐桌上杯盤碗盞每日更新的易位字謎。世界、陷阱、短期住地、輾轉來到手上的遊戲;那些環伺我們的話語彷彿常在它們的根源處張開眼睛,看著我的位移與我的操作。我們自身首先就是這創造的偉力反身暴力施作的第一份作品——在擬人修辭中,從人取出人,然後在擬人修辭中彼此相遇;這是法律以及任何共同生活處境的礎石。見到自己在這奠基犧牲所佔有的一份的人,將視集體生活如遊戲且投身其中,因為這人一如眾人,在所有他人之內給出自己的一份,並以自身持有所有他人輾轉給出的每一小份。且讓我或許不無錯謬地引用諾瓦利斯的格言:「我們正在執行一個任務。為了構成大地,我們被呼召而至。」這呼召是被我們的聲音充實的擬人修辭,由此也就是我們稟賦的偉力的總和。現實、修辭與存有學三者之互為轉喻,是這本書意欲導入存有領域的主題。實在(Reality)或者隱沒而贊同任何現實介面對其施行的分割,或者如暴雷示其局部而使任何在場的主題戰慄且瓦解,是這本書欲以其非存有的一側持存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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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危事同」,這個短語所對應的梵語複合詞 ekayogakṣema ,是引導這些習作成書的概念:合成一體(eka),藉由各相關元素之互軛(yoga),為了在某個事物之前保護自身(kṣema)——集合的掩體。在梵語文獻中,這個詞彙或者指涉一個共同體茁生的過程,或是描述精神如何如水逐步潤澤事物那般進入肉體、在其中留駐,或指涉婚姻。根據流傳於印度的神話,婚姻遠在人類的遠祖多數尚未有性別之分時便已出現,遠祖們因此將最初的結合視為可恥的;當他們看見互相結合的愛侶時,會隨手捏一團土扔向這對愛侶,並說:「遠離吧!好好隱藏你們自身吧!」(安隱之!安隱之!)在那個黃金時代,大地上的一切都是可食用的,就算是用以攻擊的土塊仍不得不是美味的;據說這就是人們現今在婚禮上向新人扔擲米、麵、糖果或是五彩碎紙的原因——經歷久遠的時間,攻擊轉變為歡慶,武器轉變為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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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教研究的領域中,學者普遍接受 Lambert Schmithausen 為 eka-yoga-kṣema 所擬定的翻譯,「共有一個命運」(sharing a single destiny)。請試著如此掌握眼前這本書:在此刻,某些語句與某些紙張互以對方為軛。藉由捐棄自身原有的宿命,語句與紙張共同進入一本書在這個世界中那條已展開且將展開路徑的半途,因為它們曾想在某物面前保護自身;由此,這個可怖之物現在位於這本書的對面,駐留於環繞這本書的世界(Umwelt,環境)中。為了持存這個茁生的一體性,語句與紙張必須忘祛這本書攝取內化了它們的這一事實。事實上,這些語句更早以前就忘了,在它們之內是人的語音與非語音;紙張也已經忘記,在它們每一頁無底的深度中,曾有有形式與無形式這組差異。在此所涉及的概念是強力(Gewalt),這是因為有一個世界被渴望著,並在此刻得到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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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力(Gewalt)是那尚未有形式的力,有時被模糊地感知為暴力。「『願你的國來臨』⋯⋯我們的欲念在此穿透時間,找到其背後的永恆,就在我們知道如何將發生的一切轉化成欲念對象的時候。」西蒙・薇依如是禱念,而約翰・伯格在《另類的出口》中如此應和:「如果一個人蒙恩看見它,只消舉起卵石或鹽罐般小而近便的東西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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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罐內側有根手指向我的指尖敲著訊號。當手碰觸任一事物,便彷彿能在手中感知到另一個意志。為了再次感知另一個意志,這隻手現在碰觸一本書——一個掩體:語句——人的聲音與雜聲——岔出它們原初路徑之處;在此,它們聆聽那環世界斷續敲在一堵牆上的訊號:「汞海之底銀魚飄忽巡遊的隊伍/這裡睜大一雙雙盲眼/這裡有莫名壓強跨越體側的閾/這適應中的賦形仿若一次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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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消失點回來⋯⋯」我如此理解這本書的位置:這本書召集我的話語,將它們帶往某地;在那裡,有股強力運作著,懸擱我種種語句的宿命,因為有一個世界正被渴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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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我
在雨中承擔平均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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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ug 23 Tue 2022 13:32
我的言說:德語版習作集出版一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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