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國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裏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裏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裏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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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視覺進行反思,為心靈之眼照明的光線成為靜止、收斂的物質(「白晝幽闃窈窕如夜」,自我隱藏的諸事物所構成的龐然整體即是夜晚)。若詩人以此反思為面前注視的事物,注視自我與事物「之間」:此刻是靜止的光;他發現事物本身是此「之間」稠密的顯現,否則如何說明它自紛雜或黑暗的背景「浮現」於心靈?時刻是背景,時刻是事物。不能自見的自我尚不能確定是否也是這稠密的「之間」,或本身即是光源,然而根據內省,這裡所說的不流動的光並不隨著距離有明暗的增減(「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只有事物的高密度與組成空間的均質。這些時刻,關係於視覺經驗的種種範疇可能具體化為影像;即,以黑暗為背景,各種具體或純概念的對象分配著眼前的黑暗,得到形體,並且嘗試著各種組合、交疊與互動(「綺麗、豐實、光燦」)。Gaston Bachelard試圖以古希臘光學的主動視覺(Emission theory)來命名這種經驗,在周夢蝶先生所吸收的中國密契主義文獻中,吻合的術語稱為「寂照」(動詞態)、「常寂光.土」(名詞態)。

 
  關於時態:這首詩的第一節追述一個夢境,第二節以下轉為現在式;詩人企圖重建他所來自的夢土,並使它與當下重合。第二節每兩句一組,一句否定、一句肯定,以定位出夢土的座標;然而正是否定句證明詩人正確實地思及當下,而孤獨國只是薄如帷幕上的投影(如〈菩提樹下〉:「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是否試圖由懷鄉的回憶在時間的順流中插入夢土,是只能引發憂傷的作法;而在《黑色鑲金》中我們也發現漫射的光線對現實的重新勾勒反而埋下反叛的種子。來自夜晚的人,本身只是夜行性幾何眾多構圖的一組可能,黑夜暫時使用的面具;周夢蝶的詩一方面不建議以不可能穩定的「日夢」作為詩的本體,另一方面並未找到確定的來源,因此在意義上始終不穩定,以秘密隱藏秘密;如〈菩提樹下〉的同語反複,〈觀瀑圖〉詩末的愛使牛乳還原(逆用法華典故,重建對夢土的回歸),這些句子僅僅建議一種純真等待(時間追上)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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