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李商隱的〈李賀小傳〉生動記錄了李賀的創作形象:「恆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我想以卡爾維諾的文學心得《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所提出的六個文學特質分析這個有趣的形象,一窺李賀的創作方法。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卡爾維諾將文學的分為六項受他關注的特質,並且敬重處於對立面的另外六個價值。這個結構隱含了他的「水晶」模型的信仰,也因此這六項特質在《備忘錄》中互相糾纏;更深層的關於化約世界、模型化世界,以及對於「所有可能的世界(萊布尼茲)」的嚮往才是水晶澄澈的本質、一致的主題。
  文學家或者是作品,展現的是一個連續的特質光譜,通常其中會有一至二個峰值。為了便於使用,我還是努力將六個特質劃分。

輕與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吉祥物

  與輕相對的是重,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但是文學的手法與觀察角度必須向輕靠齊,否則便步向沉重而石化。「輕」指的是使用意象保持訊息的靈活,使我們關心的沉重本質能夠被傳遞。
  卡爾維諾特別為輕提出一個吉祥物──一個敏捷跳躍的詩人。這也是我想以《備忘錄》探討李賀的原因;我想在六個特質中,為特立獨行的李賀立像。摘錄吉祥物的故事如下:
  「有一天,古意朵(Guido Cavalcanti)離開聖米榭花園,和往常一樣沿著亞迪瑪麗大街坎,要到聖喬凡尼去。現在位於聖塔里巴拉塔的巨型大理石墓,昔日散布於於聖喬凡尼四周。古意朵站在教堂的斑岩石柱和墳墓間,教堂的大門在他身後緊閉著。此時,梅塞.貝托(Messer Betto)和同夥騎著馬沿著聖塔里巴拉塔廣場而來,他們一瞥見墓地間的古意朵,便說:『走!咱們去吵一架!』古意朵還沒有察覺他們,他們催馬前進,就像衝鋒隊一般,已經熙熙嚷嚷來到面前。他們先聲奪人說道:『古意朵!你拒絕和我們為伍;不過,你好好聽著,就算你能證明上帝不存在,又有什麼了不起?』古意朵發現眾人團團圍住自己,便答道:『各位先生,在你們的地盤,你們要怎麼說都可以。』說罷,他一手撐著一塊巨大的墓碑,手腳敏捷,縱身躍過,落在另一邊,脫身而去。」(十日談 VI.9)



  「快」指的是聚焦與取捨,並藉由特定意象流暢地串起全文。卡爾維諾引用伽利略的《兩個世界體系的對話》為例,認為「快」是人思考並推導至結論的韻律。



  文學家在抽象宇宙中深入,有機會碰觸所有「可能的世界」,但是即使投入一生,仍未能窮盡。「準」的表面意義是字詞、句式的精準選擇,深層意涵則是在起點與終點間對於哲學的抉擇。



  明朗而準確的喚起讀者的視覺記憶,並且將抽象概念導入讀者的靈視(符號化)。即使是講求矇矓美的詩學流派,也常是由精緻的細節達到美感。



  讓文字迂迴的抵達主題,因為當主題是世界的實相時,即成為不可企及的目標;迂迴而包羅萬象的文字能夠側面暗示世界的結構。



這一講尚未完成,卡爾維諾便過世了。但是根據他的風格以及原文consistency,可以猜測是關於以細膩的文字捕捉物體細節與思緒的深層流動?

驢子

  李賀的驢子以貼近思維的速度慢慢踱步,偶爾看看終點的落日,驢背上的李賀正在拜訪思維的世界。在那裡時間靜止;但是他同時清醒的明白駝著他的驢子正在線性的時間中踱步,而且正走向終點,專屬於他的終點也在病榻的幻覺中多次顯現。他開始試著拉近思維世界的維度,向物質世界靠近,就好像一個清醒的夢。
  在有限的時空穿越無數的可能性,走向唯一的可能世界,選擇唯一的文字與哲學,李賀是「準」的生動肖像。

李賀的特質光譜


繁顯
輕快
  李賀不輕的原因,是因為有太多機會讓他看向生命的渾沌時,只能看見沉重的面貌;他對這些沉重的面貌太過熟稔,而李賀是個偏執的人。歷代詩評總是提到李賀略少「理」,或許便是找到一個輕盈的敘述方式對他太過困難。

李賀的神話學

〈天上謠〉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李賀選擇神話意象做為言說的工具,他的創作理論也與神話的功能密合。在所有的文體裡,只有神話是致力於解釋(詮釋)現象界的面貌,並且帶著抒情的口吻;神話學的本質就是描述由「我」所展開的世界。
  譬如《維摩詰所說經》的記載:「是故寶積。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 爾時舍利弗。承佛威神作是念。若菩薩心淨則佛土淨者。我世尊本為菩薩時意豈不淨。而是佛土不淨若此。...... 爾時螺髻梵王語舍利弗。勿作是意。謂此佛土以為不淨。所以者何。我見釋迦牟尼佛土清淨。譬如自在天宮。舍利弗言。我見此土。丘陵坑坎荊蕀沙礫。土石諸山穢惡充滿。螺髻梵言。仁者心有高下。不依佛慧故。見此土為不淨耳。舍利弗。菩薩於一切眾生。悉皆平等。深心清淨。依佛智慧則能見此佛土清淨。於是佛以足指按地。即時三千大千世界若干百千珍寶嚴飾。譬如寶莊嚴佛無量功德寶莊嚴土。一切大眾歎未曾有。而皆自見坐寶蓮華。」即指出人類的居處沒有客觀的本質,並以神話的方式展現世界的淨相。
  於是世界在大覺世尊展現的是清淨,在李賀的面前則是「鬼雨灑空草」,終將歸向虛無破滅的幽靈空間。
  〈天上謠〉是李賀定義他希望超越的神話世界所做的詩。這首詩起筆在人間,中間飛升上天,末段又回到人間,是處於介質中,對兩界的觀察。
  首聯「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漂回星」使讀者升起虛幻不實的感覺,「學水聲」的學字則暗示了李賀的神仙世界是現實世界的複本;那麼這份副本做了什麼修訂呢?
  接下來幾句「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從「花未落」、「北窗曉」、「青鳳小」,我們看到一連串關於時間的隱喻。永恆的天界是沒有時間的,但是李賀卻說花未落,這令人懷疑此花也有凋零的可能。「北窗曉」更明顯的揭露了現實世界與想像世界的互相滲透。
  時間與無常,是美好事物永遠的敵人;李賀所建構的神話世界,第一要務就是抹去時間,但是當他在神仙世界悠遊時,不知不覺又把時間帶進去;李賀的逃離因此失敗。

試著解決一個問題

  李賀因為科舉避諱問題,不能留下功名;自我期許甚高的他,應該會轉而追求藝術的不朽。但是〈李賀小傳〉紀載了他對作品的態度:「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故沈子明家所餘四卷而已。」如果不是好朋友為他抄寫,李賀作品到底能夠留下多少呢?為什麼他寫的時候費盡心力,一旦寫成了又不甚重視?
  若試著以《備忘錄》做解釋,尋求「準」的境界,使李賀沉浸於抽象的宇宙;一個輕盈的宇宙。而那個宇宙只有在書寫的時候才能進入,所以李賀必須一直保持書寫。並且無盡的細節的描述與字句的修飾是「準」的條件,這一個凡人難以企及的境界,是不是使李賀永遠專注於眼前的書寫,而對過去的作品不再關心呢?

結語

  這份報告有一些缺點,最嚴重的是用來分析的《備忘錄》具有極重的個人色彩。但是我可以說服自己將卡爾維諾對於來布尼茲的可能世界的嚮往,與李賀的仙界並列;將卡爾維諾化約世界為規則的手法與李賀的仙界符號互相對應。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youshengtzo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