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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延續舊的東西所做的討論。上次太花俏了,這次鎖定在「音樂性」和音樂的基礎──被概念佔據的「時間」。之所以選定「音樂性」為關注焦點,是因為被稱為詩的文體似乎都因此有了一樣關心的東西;這樣東西的存在是必要的嗎?另一個難題是「時間」,要如何界定讀詩時顯現的時間?我猜測必須藉助神經科學的「記憶曲線」。另外,隱含的概念與語詞二分也令我不太安心。總之這是我現在的小小猜測,要再進步得等我有能力寫出更好的習作,或者終於了解「內部時間」才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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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的聲音〉

  要請大家花半小時聽我讀詩的心得,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們的詩不同於過去任何一種被歸類於詩的文體,它不押韻、沒有格律。韻和格律在過去是詩的第一特徵。我先是從兩個問題出發:「韻是甚麼?」、「格律是甚麼?」這不是簡單的問題,所以改為:「韻的功能是甚麼?」、「格律的功能是甚麼?」

  《詩經》的興法幾乎可以確定是為了使韻在詩中漫延,而使用的「趁韻」技巧。然而看到許多對於屬於「興法」的句子在意義上如何與主題關聯的討論(朱熹供了很多例子),可以發現到韻不只在聲音上使句子成為一體,也暗示讀者意義上可能的聯繫;韻組織了一個序列。句子處於一個序列被視為整體。

  新詩不再以聲音的技巧構成序列,於是像小說與散文般轉向概念;譬喻、象徵、貫穿全詩的情境與意象。在詩中,這些抽象的部分當然比小說、散文享有更多的自由,然而碰到散文詩時,情形變得很複雜;該以哪些項目判斷是否為詩?或者不必判斷?

  新詩已經沒有聲音上的規定了,然而我們仍然使用音樂性來敘述讀詩的感受。於是產生一個棘手的問題,「甚麼是音樂性?」。「XX性」是指實現或成為XX的可能,音樂性就是成為音樂的可能。我試著片面回答音樂是甚麼。強弱、快慢、高低、粗細的聲音能引起情緒的波動,我發現我在聽音樂時大都是沉浸在回憶或是深沉的想像裡。音樂撩撥情緒,構成一個適合某些相應思緒的情境。譬如我們說「綿長的情感」,或是王維的〈渭城曲〉:「客舍青青柳色新」都可以當成例子。   我迫不急待想指出,當我安靜閱讀,有時會發現一種比口語更細緻的內部聲音。這種仍然可以用強弱、快慢、高低、細緻與粗糙形容的內部聲音,聯繫了詩中不斷變形的抽象概念。想必大家十分有經驗,因為半年以來,我們已經在課堂上默讀了不少詩。

  以快慢為例。如果定義思維世界中的速度為「單位時間內,所經驗概念之間的距離」:

「1,1,2,3,5,8,……」費式數列,後項為前兩項的和。
「220,284」友愛數,兩數以其所有因數的和構成對方。


當數字擴展時,前者在經驗裡很慢,只是白描;後者卻在我的思緒中滑了一大步,幾乎是則隱喻。

  現在所說的仍是聲音,不是那些奇特的詩思。詩的聲音比意義更早被人感受。在我的觀察裡,這種內部的聲音僅僅在概念連結的鬆弛或緊張面向上,就能撩撥我的情緒;例如夏宇的〈擁抱〉。再引一個例子說明內部聲音如何既非意義,又有別於空氣中的聲音。夏宇的〈蒙馬特〉末節:
為了再聽一遍。
我隨他走進一間打鑰匙和做鞋底的店。
我問他您剛才說什麼。
他重複。
知道重複可以讓我幸福。

在空氣中的聲音裡,倒數第二行在小於1秒的時間裡進入最後一行,關鍵詞是「重複」;詩中角色重述那句話,同時反指這個詞的兩次出現,構成一個小小的複沓。當閱讀時,他重複。,有一個磁浮圓盤啟動,低音「嗡……」,圓盤緩緩滑向下一句,站在上面的男人低聲向女子說了一句話,我們聽得到一串低低的音節,而且是第二次聽到,內容不明,然後是一道光明、清晰的話語:知道重複可以讓我幸福。,我們和詩裡的女子有不同的困惑,但同時被解除。經驗裡過了幾秒鐘?朗誦時如果停頓一句話的時間,結構會不會被打斷?

  我以一個實作例子,希望大家能夠成功察覺這種思緒的聲音(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我借用總是在新詩地圖前緣的夏宇,她的組詩〈降靈會〉。

  關於此詩的幽靈,我想引用一則有趣的神話。希臘地區曾經流行一種以詩人為教主,並以詩歌為祭品的宗教──俄耳甫斯教。額耳甫斯就是那位為救妻子,以歌聲感動冥王,卻在返回陽世的最後一刻,回頭張望而使妻子再度沉沒冥府的詩人。這個宗教相信重生,每個人一期生命結束後,會經過記憶女神居住的沼澤,此時亡靈必須說個生前的故事才能通過;當亡靈復活時必須向女神訴說在冥府的生活,才能回到陽間。現在我把陽間的軀體詮釋為字的外觀和空氣中的聲音(物質的),把幽靈詮釋為一個個純化的抽象概念。組詩(1)、(2)中,幽靈住在肉體中,以肉體交談、碰觸、閃躲;組詩(3),幽靈游向空著的軀殼,復活之前以飄渺的靈體更加自由,幾乎毫無矛盾可言的互動(例如慈悲與敵視可以組合成一體,這發生在佛教的曼荼羅);但這種動態沒有語言能探測,只能模糊窺見。從空氣中的聲音轉為概念的結構,再在第三首詩時從概念復活為另一種內省的聲音,呈現了詩在兩個世界的形態。

我們先純以聲音感受組詩(1)與(2)(這裡的聲音是很平滑的),請大家慢慢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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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靈會 I〉
幽靈是沒有掌紋的
而且對幽靈的存在本質徹底冷漠
而且,可能有些東西弄錯了 他們聽見
他用一支圓舞曲當做開頭:
「白遼士的幻想交響曲,把圓舞曲
放入交響樂裡,是絕無僅有的嘗試。」
至少有7個幽靈覺得不滿。
但有另外8個,正準備用一種圓滑熟練的姿勢
起舞
其他3個,覺得這是一場博學但橫生枝節
且道德意義曖昧的降靈會
剩下的112個幽靈——比較不輕易抗拒的那些
則充分感受到歷史無謂的重複
以及有意的誤解。

一個厭世的幽靈偷偷地溜了出去
(沒有比幽靈更不易被察覺的了
但幽靈們不肯輕易承認)
比風還要輕,差不多只是嘆息
他不能再死一次了,死在幽靈界是永遠
不可能發生的。他非常
非常沮喪。


〈降靈會 II〉
今天我們延續幽靈的主題。

黑色房間裡橘色班點的幽靈與黃色
房間裡藍色條紋的幽靈交錯而過發出
星芒狀紫色鑲銀的光。
淡青色幽靈讀到一八三一年三月八日
歌德關於幽靈的談話:「幽靈在這裡
指一個人底個性,那狹隘底必然底個性,
在初生之時即已顯露;由此特性,
他有別於他人,無論他們相似之點如何之大。」
淡青色幽靈若有所悟
但心不在焉
「它彷彿機緣,因為它是不一貫的
它彷彿天命,因為指示出一種鎖鍊。」

比較容易興奮的綠色幽靈打開
小單字本,記下讓他大為亢奮的新單字:fudge
fudge:(1)夢話;胡話
    (2)報紙中套色印刷的記事。
    (3)偽造郵票
    (4)一種由巧克力牛奶做成之軟糖。
    (5)作為動詞則是規避、躲閃之意。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既是
軟糖又是胡話又是郵票又可以躲閃呢?
他知道他又被激發了。他唱道:啊
我無所不容的心。
我無所不愛的心。
這柔軟的易於濕潤的心。
被一個新的主意所膨脹充滿的心。

冷靜的米色幽靈草擬了一封
讀書會的邀請卡:
「你已經被邀請了成為我們這個獨立思考集團
精挑細選的會員中的一個本集團定於
下禮拜一開始聚會第一本討論的書叫做
『幽靈,和他們的超越』會後並聚餐
摸彩。」

整排幽靈連署一份報告:雖然我們都如此
偶然地涉身其中但也不能不因之而不具體表達
我們實在已對
各種偶然如此厭煩。
對,偶然,狂喜的綠色幽靈開始造句:
「偶然的必然,必然的偶然,忽然茫然居然
醺醺然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大自然……

確實、確實令人厭煩。善於引述的豬肝色
幽靈體貼地再度為我們引述一段話作為結束,
馬塞爾‧杜象,關於,就是關於厭煩:
「偶發藝術將一種前所未有的元素
引進藝術裡:厭煩。
故意做一件使人感到厭煩的事
這個觀念是我從來沒想過的
真可惜。
這是個很美的意念。」

好,明天我們再繼續討論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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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以一分鐘,安靜感受組詩3

File0013.jpg

  一分鐘到,大家有感受到那個內部的聲音嗎?

  降靈會以字母盤請幽靈拼字,這構成了第三首詩的特殊形式。wiki:〈Ouija〉

  幽靈們正在交談,但我們僅能從氣氛知道它們正在交談,從碟仙的滑動,猜測談了多久、是否歡愉。

  以前兩首詩為背景,第一行的第一個字透露出意義:雙人舞,而且是華爾滋,詩人看著他們共舞6個字的時間;第一行第二個字,場景在狹小、隱密的公寓。第四行,詩人瞥見牆邊厭煩、木木立著但眼神警醒的幽靈。最後一個字,結束在對你的皈依與提防。

  組詩(3)純然是流動的、多變的內部聲音,為此幾乎失去了被規定的意義。在組詩(1)、(2)中,我則看見了概念顯形、隱沒、重疊的側面描述。

  在符號完全不能提供聲音的作品裡,概念間有自己的起伏漲落以及持續顯像的時間,這能夠一窺我所說的內部的聲音。

  不知不覺,我似乎走回了唐代司空圖的「韻味說」老路。這是一種認為詩的美成立於被讀者體會的那一刻的論點(另一些極端的詩論將詩當成自足的客體,有自足的美),而關注意象與聲音如何在空氣中的詩結束之後,持續在讀者思緒中流動、變形。韻味說到了明代顯現它的弊端;許多不怎麼樣的文字都被宣稱為有韻。任何將讀者納入觀察項目的論點,立刻會發現它們成為僅止於個人的模糊規則,雖然這相當符合美感的多重面貌。新詩還很年輕、充滿活力,現在我只發現一個明顯濫用「韻味」的例子,出現在大陸的「梨花體」事件。

  這份報告有幾個缺點:
1. 沒有縝密的思考做基礎。用詞不精確,我在讀詩和聽音樂時,總是自然浮現許多色塊和線條,所謂「內部聲音」有和視覺混和的傾向。
2. 沒有從歷史下手,討論新詩的現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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