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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券〉
  ——約翰·伯格:「我的風格(⋯⋯)是對將來事物的預支。」


問題:什麼東西是其所不是,且又不是其所是?答案:一個還活著的人,或一個已被完成的作品。

 

一隻手不會知道自己是否至少曾經完成一件作品,只是偶爾在勞動的中間於某扇窗前平攤;指甲上閃爍光澤,如被一一開啟的珠母貝,而指節與指縫構成一隻手的高處與低處。注視它,如注視一塊侵入大海的岬角:黝黑而開裂的火成岩。一小片勉強可以居住可以遊蕩的區域。就在這裡,一個青年攜著一個困擾他的幻影,出於對星球史自然生發的愛,敲碎岩石,且又捕捉蝴蝶,再用一個充滿氰化氣體的罩子殺死牠們,製成標本。他不知道為何有個不知其名的形象始終尾隨他,讓他的一切活動都混雜著痛苦與緊張——一則精神分析師 Abraham 與 Torok 於一九七五年合作論文所報告的案例。追溯家族史後,他們認為這青年無意識地以自己的生活逐字逐句扮演母親於戰時逝去的秘密愛人——因這青年祖母的密告,母親的愛人被逮捕送入集中營,在彼日日勞動,「鑿開石材」;不堪使用後,被送入毒氣室。家族以緘默封印,死者卻以無名的身姿復返,來到繼承這緘默而無知的子嗣身畔。青年的全部生活被轉換為一場演出,而這演出榫合家族史裡禁忌的空洞。 Abraham 指引這青年自問,是「哪個他人」在他自身之中恐慌,藉此向內重新勾勒屬於自己的界線。

 

然而 Abraham 與 Torok 的詮釋具有一個巨大的破綻:他如何就在演出中進入一個更為完備,但也由此更為非人的視角,於是既扮演敘事中的加害者,同時更是那受害者?活在一個謎底裡,卻不能知道自己的生活整體正在回答哪個謎題。將自身放置於一個謎屬於存在的那一半裡;彷彿一個謎語能夠捨棄它已經蘊含的答案。「謎語意味著,當言說一個真實存在的事物時,將此物繫連於全然不可能的事物;這繫連無法經由詞語的結合而達成,僅能藉由一則隱喻。」(亞里斯多德,《詩學·第二十二章》)

 

「如同一個孩童玩著泥巴,便找到且確認了自己肉體的界線。」人類學家 Elli Köngäs-Maranda 在一九七六年如此定義謎語,「謎語玩弄概念的界線。謎語藉由昭明事物並不如其所示那樣堅實穩固而取樂,為此跨越界線。(⋯⋯)謎語玩弄界線,最終卻由此肯認這條界線。」數量有限的種種存在事物構成的領域是謎語結構上的一半,而全然不可能存在的不可稱數事物散落的未封閉區域是謎語的另一半——從家屋的位置出發,某個人未來的子嗣手持攝影機,回到他架設的場景;他以游移晃動的鏡頭逼近一個背影。一女子坐在圍籬上,望向麥田;他愛她,而她不能知道這份復返的愛,只是抽著菸,將自己的欲望投向遠方。他的鏡頭移向她欲望的去處:一片在風中搖曳的密林。一個成熟男性走出樹林,越過麥田,遠遠便以女子為目標。旁白:「如果他朝家屋走來,則他是父親;如果他不朝家屋走來,則他不是父親。」但這人抵達時卻不是父親,只是假裝問路並借些生活的什物。他俯身向她借火,然後與她並肩坐在圍欄上。一個瞬間,她與他壓斷了圍欄,兩人背部著地,一起倒入家屋的領域。他笑了,然後起身看了看環繞家屋的植物,說:「這些根,這些灌木,似乎植物能感覺,甚至能理解⋯⋯。這些樹,榛子樹⋯⋯」「這是樺樹。」「這不重要。我們總咀嚼著瑣事,因為我們不夠相信在我們之內的自然。」這是一個子嗣為了觀察那還不是母親的女人與那不是父親的人所共享的歡悅時光所建立的模型。那不是父親的人跨過倒塌的籬笆,走進樹林,從模型消失。這是謎語的圖解:塔可夫斯基《鏡子》的第二個場景。

 

說出一個詞,或者出示一件物,使所愛的人轉過身來;在一則隱喻持存的時間裡享受歡愉的時刻,直到注視或交談掏空這個詞或這個物。這個給出的詞或物轉變為新的謎面:手、生活、作品、生命。隱喻的意思是被詞語搬移。背著家屋散發的光線,尾隨所愛的人;用影子覆蓋她,如在場景裡聚集一束光。移動,直到距離那所有以沈默為正確解答的謎互相勾連構成的最後界線只有一步之遙;最後的歡愉。抵達這裡的人會知道答案,但說出口的沉默打破沉默,能給出的沉默則保持沉默。

 

或者某隻手已經構作出這最後的謎底。它基於文學史的偶然與宿命,將十七個音節理解為眨眼的一個瞬間。它使用擬人法,為了從言說事物的口拾回自己的生命。它說一切事物都是且不是其自身,在時間裡集體往返。最後的謎底,一如所有其他的謎底,屬於存在的領域;並且就是存在的領域。所有的歡愉,特朗斯特羅姆的俳句:

 

人形的鳥群。
蘋果樹已經開花。
巨大的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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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獅文藝》20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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