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狀,諸日〉
Fadensonnen。Paul Celan
線狀,諸日。
Fadensonnen
在灰黝的荒原上空。
über der grauschwarzen Ödnis.
一樹——
Ein baum-
甚高的思
hoher Gedanke
攫取光線所做聲響:仍有
greift sich den Lichtton: es sind
必須唱的歌,在
noch Lieder zu singen jenseits
人類的界外。
der Mens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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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den-Sonnen:線-太陽(複數),是收錄於詩集《換氣》作品第一行的字面,並在 1968 年被詩人用以為下一本詩集之名。一個自鑄之詞,具有不明確的意義,在符號學的意義上足以構成一個訊號,在言說中呼籲聽者回到字面本身,審視詞彙勾連而成的意符串;雖然在 1960 年提出「詩性溝通」概念的 Roman Jakobson,認為這樣的訊號索求聽者專注聆聽語音,在聲響中勾勒模式。對於「詩性溝通」這一概念,我們可以提出的問題是,詩是否如 Jakobson 所構想,為一發生在語音層面的事件?語音之外是人不成詞彙片段的發音,發音之外是非人互相摩擦乃至空洞自身的顫動,以及內在於一切平均起伏的背景噪音中那從不現身的寂靜;而所有的無聲音中,應該也有某物預備著經受分割與塑形,直到一些可辨識的形式現身。但總之詩性溝通要求人從意義撤離,回到某處;然後再度向意義進發。
依據德語的複合詞規則,在前的詞應讀為所有格。例如同樣以 Faden 為構詞元素的 Regenfaden 雨絲( Regen 雨, Faden 線段),或是 Zikadenhäute 蟬蛻 ( Zikade 蟬, Haut 皮膚);所以 Faden-Sonnen 可能會被理解為「(許多)線(構成)的(諸)太陽」(結構上恰好與「雨絲」是雨水構成的線段相反)。
以上多是將所有格讀為材料與成品的關係。然而所有格作為 Genitivus definitivus 也可讀為某種同一性關係。如此,這個詞可讀為:(諸多其本身)是太陽的線。
可以注意到,這個複合詞指涉複數個太陽,或太陽類事物。這個讀法讓我想到類似《光輝之書》( Zohar )中,事物與書寫的關係:在最深處,每一事物都是一個自己獵獵作響的子音,或一列表示子音的字母鏈,等待著吐息送入母音,將它們帶入具體的時間。線狀,諸日:在事物最深處散發存有之光的字母串;猶如 Fadensonnen 作為詩人自鑄的一個幾近無意義的詞,它之作為一物現身於言說,幾乎僅依靠它所是的這串字母。
伽達默爾將策蘭自鑄且用以為詩集之名的詞意會為「雲隙光」,或許是在一種與《光輝之書》類似的脈絡中,意味著語言的顯題能力( thematisation ;在 Spencer-Brown 的存有學邏輯中,顯題即是事物在一輪運算 uni-verse 中從背景站出,「自作」為一物的程序):將事物帶到存在的這一側;但這仍與「事物的深處是一行緊緻的意符」略有差異。海德格在詮釋 Anaximander 格言的第一部份「使事物生成者,亦使事物遠逝;此依必然性的規定」時,亦基於一種語言與光線的基礎隱喻,涉及語言的這個能力:一種邏各斯與人無涉的自行施作。不論如何,我認為在翻譯時應該將無意義轉換為無意義、對意義的搜尋轉換為對意義的搜尋、一個語種中的艱難轉換為另一個語種中的艱難;如此則可期盼一種詞彙間的運算仍將我們帶往某個恆久遺失事物的眾多同構物之前;同構,但永不同一,於是我們也由這個串聯意符的曲折運動得到一個位置,亦即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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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之時,]最初前來[座前]的是字母 T 。它說:「世界之王,願您悅納我,以我[為第一個元素]創造世界;因為在您的印鑑戒環上,我是那『真』( emet )的印記,並且您被喚作『真』。[是以,]這當歸於[您這喚作]『真』之王[的作為]:以 emet 中的一個字母開始,[亦即]以我為始創造世界!」
那神聖的——願祂受讚頌——對它說:「你既美且實,但[創造世界的第一個元素]並不歸於你,因為你被確實地畫記在虔信者的額上——那些從[字母之首] A 至[字母之終] T 追隨聖書的。因你這記號,其餘[不被畫記]的將死。此外,你完成了『死』( mawet )。因為[死]是如此與你同在,這將不會歸於你:以你為創造世界[的最初元素]。」
於是 T [從座前]離去。
——《光輝之書》釋「世界從 B 開始」( Bereshit bar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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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自鑄之詞:一個種種有意義元素構成的無意義集合,一個呼籲回到字面的詩性訊號。據說詩性也意味著,進入一個特定的向度:在此中,並非人說話,而是語言在人裡說話( die Sprache spricht. )。據說是語言首先自行做了一個否定,然後將人從自然緊緻的序列中剝離,從這個自作的否定裡將人帶回世界。
什麼是當人在現代重述《光輝之書》這類的準邏各斯存有學想像時所能得到的一點點意義?「此處事物,在其最深處皆是一串兀自做聲的字母」;於是人被假設性地從一種自為的語言分開,或是人就是這語言的部分作為,當人也屬於世界的一物。於是母語與人最初習得的語言,以及將人帶回的語言與人在其中留駐的語言,一一都被假設性地分開。最後剩下的是一種自為的語言,一種義的語言;毫無遺漏與遺忘,充盈世界所有細節的語言——如果正義能說話,它將使用這個語言。「在人類的界外」,此處所涉及的是正義。
1959 年的《語言之柵》中,有首〈密接和應〉( Engführung )彷彿是這一連串假設性區分的先兆:
[⋯⋯]
已來,已來。
已來了一個詞,已來,
穿過夜晚而來,
意欲照明,意欲照明。
[⋯⋯,
成煙的靈魂]
上升,且
參與遊戲
在鴟鴞逃逸的無跡裡,在
石化的被隔離言說之旁,
在
我們遠逝的手邊,在
最近一次的阻離中,
[⋯⋯]
是可見的,在
新的事物上:那些
溝痕,那些
歌隊,彼時,那些
聖詩。和、和、和
撒那。
[⋯⋯]
翻譯中所謂「石化的被隔離言說」,versteinerter Aussatz。Aussatz 在今日只意味著痲瘋病;但回到字面意思時,是在某處之外的言說或措施,可能源於對痲瘋病人的處置:從群體中標記區別、驅離於群體、帶到祭壇前用以獻祭。那些雖已脫口而出,但被拒絕聆聽,而從語音衰退為聲響的。那些成為堅實的物的。那些在人類的彼處兀自作響的字母。那個只有非人之口才能說出的正義。